2005-04-27

濁水溪公社:一場顛覆苦悶的台客革命

文-張鐵志

在這個苦悶與無聊的時代,還好我們有濁水溪。

 時代進入九零年代,之前風起雲湧的學運在90年野百合和次年的抗議獨台會案、反閱兵廢惡法達到高潮後,開始精疲力衰。

 於是,在校園的一角,想像力略嫌貧乏的我們這些學運份子繼續苦讀馬克斯和苦思學運革命策略。在校園的另一角落,另一群青年卻用他們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用力以想像力解放一切的無聊與苦悶:他們在地下秘密製作暴力噪音叛客的手工音樂、發行台灣學生刊物史上最骯髒齷齪但又最純真誠實—「誠實」是因為揭露大學生高尚外表底下的種種騷亂慾望---的刊物「苦悶報」、他們在深夜匍匐前進到墳場挖出死人骨頭。然後被台大退學。

 但他們並沒有遭到打擊---如果連時代的龐大苦悶與無聊都不能打敗他們,離開台大又算什麼?

 接下來的十年,他們創造出一支台灣音樂史上在表演形式和歌詞音樂都最具原創意、也是最具有政治意識的樂隊:濁水溪公社。而這不過是繼續發揚光大濁水溪在台大時期的精神與美學罷了。

 濁水溪的音樂質素和音樂美學似乎是典型的西方punk音樂,但他們的靈魂是「顛覆無聊」與「台客態度」。就前者來說,仔細想想,如果你的吉他和歌喉都無法超越那些偉大搖滾英雄,那麼又何必只是成為次級的翻版,或者,何苦在這個苦悶的時代多出一個五月天?還不如去解構傳統對搖滾樂團的想像。

 而所謂「台客」,簡單來說可以理解為「台灣的龐客」,但這更是因為「台客」就是他們的音樂與表演形式的靈感來源,以及他們的生活方式本身。他們深愛高凌風、文夏;餐廳秀的唱歌加脫口秀加喜劇的表演方式也構成他們現場表演的原型;而更多的本土文化中,他們發掘到一種任意混種與自由實驗的精神,譬如電子花車放上鐵達尼號主題曲。正如他們所說:這些台灣本土文化「根本不怕,什麼東西拿來就用,就可以變成自已的東西,然後才有活力。」(參閱Jeph與濁水溪的訪問)

 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反映九零年代前半期本土化風潮的崛起,在各個藝術領域都開始重視原來被主流體制所制度化歧視為低俗的本土民間文化,並向這些素民文化取經,例如劇場界的台灣沃克等。

 這樣的精神所製作出的三張創作專輯,張張足以入選台灣音樂史十大專輯。我們聽見樂曲編排的繁複性、歌曲的動聽旋律性,但是一切又這麼粗糙生猛,完全不像一般台灣樂團的蒼白貧血。在粗俗低級的文字底下,是對於台灣社會邊緣的宣洩,是苦悶青年的幹譙和潛藏的意淫;95年的第一張專輯〈肛門樂慾期作品〉更有許多歌反應他們九零年代初期的社運經驗。

 他們的現場表演更是一刀劃破台灣音樂史。與其說濁水溪是搖滾樂的表演,毋寧說他們是一場前衛行動藝術;無論是粗糙的行動劇,賣藥的台語口白、或是用酒瓶用力敲打戴上安全帽的頭部,都是濁水溪用他們「挑戰無聊」的精神不斷去顛覆表演的界線。

而這一切都在他們的紀錄片〈爛頭殼〉中具體地呈現出來。2001年,兩個政大學生陳德政和毛致新拍攝了濁水溪公社紀錄片作為畢業製作,並由水晶發行。這可能是台灣出現過最好的樂團紀錄片---也可能是唯一一部認真而誠懇的樂團紀錄片?。〈爛頭殼〉不是平鋪直敘樂團成長的溫馨故事,更不是暢銷作品大集合,而是帶我們揭開一個傳奇樂團背後的焦慮與哀傷,以及激動表演背後的理性與感性。後者是因為在影片呈現出濁水溪在狂爆與無厘頭的表演背後,往往是精心策劃----雖然實際演出還是常常擦槍走火,不論是總統府的意外傷人事件、二二八公園表演使其染上惡名的語言暴力,或是「春天的吶喊」的舞台暴動。

焦慮與感傷則是拍片者進入時間恰好是濁水溪精神人物之一「左派」的離團前的幾個月,而使得〈爛頭殼〉深刻地呈現了樂團內部的緊張關係,和團員彼此間的矛盾與無力感。左派沒有在影片中清楚說明離團的理由。但或許從左派表示對又一次去春天吶喊的不情願,我們或許可以理解,即使是濁水溪這樣一個革命性樂隊,樂團生命的延續還是會面臨不斷重複的工作(錄音、演出等),以及無可避免的日常化、形式化與無趣化。
當濁水溪用台客搖滾為我們推翻這個時代的苦悶與無聊時,他們也終將面臨音樂這個武器被無聊這個玩意的內在顛覆。

(本文引自:新新聞週刊947聽音樂專欄)

沒有留言: